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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賭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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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來了。

房間仍是明亮的, 氤氳熏香、昏沈的床頭燈……每一處光都波瀾不驚,但白岐玉就是感覺得到,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針紮似的壓迫感幾近要把人逼瘋。

被子下的手狠狠攥緊, 用疼痛感抑制顫抖。白岐玉需要很大的力氣, 才能讓自己聽上去沈著冷靜。

“我們這樣沒意思, 真的。我也就算了,還要加上我周圍的人……”

他輕輕搖頭:“為什麽一定要這樣?”

風聲掠動,線香星點般的火頑強的明滅。

“我也不明白。”祂很緩慢地說, “為什麽你一定要這樣。”

隨著開口,祂終於現形了。

祂像人影, 但也沒那麽像,是模糊的, 不可名狀的, 難以以人類想象力和感知力揣度的真實。

從各個物件的影裏,從房間的頂與地裏……

祂像一面巨型的玻璃罩,或者膨脹的無數夢魘中見過的黑影, 靜靜地垂下身子,看著被包裹在渦旋中心的白岐玉。

白岐玉垂著頭, 努力不去與祂對視。

但即便如此, 發自本能的——生物鏈底端遇見頂端捕食者的恐懼——是無法掩飾的。

他瘦削單薄的身子如寒風掠動的落葉,抑制不住的顫抖起來。

“不裝了?”他壓抑牙齒的打戰,“這就放棄了?”

許是沒料到白岐玉說這個,祂短暫的頓了頓。

“我一直在尋找你喜歡的模樣,”祂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但沒能找到。”

還誰的模樣?白岐玉在心中嘲諷的笑了, 如果真說了誰的名字, 不亞於謀殺。

“我沒有喜歡的人。”他不動聲色地說, “但我喜歡的是人……人型就夠了。”

許是他乖巧的模樣起了作用,或者上次成功交配的精力讓祂愉悅,認定了白岐玉已經臣服,祂竟聽從了白岐玉的話。

不可名狀的黑暗扭曲、縮小,最終成為了一個“人”的影。

高大的人影站在床頭。

像任何一位探病的人一般,安靜的垂著頭看他。

“如你所願。”

如果不知道暴虐而不容置喙的本性,現在的祂看上去甚至有些溫順、有些愛他的意味。

這讓白岐玉不可避免的想起張一賀。

想起那天晚上,他們在淩晨三點的廚房裏聊天。

吧臺上垂下鈴蘭狀的玻璃酒杯,倒影綽約暧昧。

他問他要不要喝水,說“人不喝水就會脫水”。他還嘲笑他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看到他沒穿拖鞋,張一賀又溫柔的摸著他的腳,給他套上厚厚的毛巾襪,說“天寒了”。

……

都是假的……

白岐玉狠狠閉了閉眼,忍住了淚意。

用謊言築基的好感,自始至終都是空中樓閣,一分一秒都不能相信。

他很想問“為什麽是我”,又想問“偽裝張一賀的時候你到底有幾分真實”,可他都忍住了。

最後,他對上靜靜等候他開口的人影,說:“來賭吧。”

“賭?”

似乎聽到了極其好笑的話,祂的聲音顫抖起來。

四面八方的超脫常理語序混亂又自成邏輯的萬千低語吵鬧著此起彼伏,蟄伏的細碎黑暗在嘲諷的膨脹,帶來極端的恐懼與顛覆感。

這些自然界不該存在、人類認知力無法分辨認同的異狀,無時不刻不在蠶食白岐玉的意志力。

如果理智有一條線,一旦越過就會徹底崩潰,他想他不止游走邊緣。

他即將邁過那條線……

堅持住……

不能瘋能不不不能瘋不能不能瘋瘋瘋……

不能。

還不能瘋。

“我們,做,最後一次的博弈。”

他顫顫巍巍的擡起手,在極端的恐懼與幻覺中,一下,又一下,隨即緩慢但堅定地打著手勢。

自7歲後能開口說話以來,啞語已經成為了不必要的生存技巧,塵封在記憶深處。

奶奶告訴他,人生之路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段一段的。

“你會說話了,小岐。”奶奶溫柔的說,“你的下一段人生就要開始了。”

“忘記手語吧,再也不要用了。這樣,你就再也不會被人以有色眼鏡看待了。”

餘下的17年,白岐玉一直在努力擺脫“特殊人群”的陰影。

用喉嚨發聲,與所有人類一樣……他終於是完整人了。

生活蒸蒸日上的平穩運轉,他以為這一秘密會永遠塵封。

而現在,他親自撕開封鎖痛苦的鎖鏈,重拾無聲的語言。

因為他失聲了。

他太害怕了。

他怕一張口,無法控制打戰的牙齒會咬斷舌頭,崩潰的嘶吼決堤,搞砸一切,淪為異端的雌獸。

此刻,17年後,再一次,纖細漂亮的手從生澀到流暢,比劃出一個個詞語。

“你看不起我,我知道。你看不起人。”

“那麽,如果這一次,我在你看不起的螻蟻的協助下逃脫了,你便不再追我。相反的,如果我失敗,你想怎麽對我都行。”

“最初既然以人類的身份接近我,你期望的應該是一個乖順聽話的玩具,像你萬千信徒一樣以你為主。不然,你大可不必大費周章。”

祂許久沒有出聲,白岐玉繼續緩慢的打著手勢。

“對於你來說,這是一個99%勝率的賭局。近乎於我在負隅頑抗的投降,你沒理由拒絕。”

“……你已經得到我了,我無論如何都逃脫不了的,不是嗎?但是……您是通情達理的,通曉萬物的,您應該知道,人類對於配偶都是溫柔、聽從,互相尊重的。”

祂意義不明的重覆這幾個詞:“溫柔、聽從、互相尊重……”

白岐玉見有戲,繼續說:“我並不是渴求至高無上的、無所不能的您這樣對我,我懇求您屈尊一次,可以嗎?”

或許,白岐玉溫順的態度取悅了祂,空氣中極端的壓迫感散去了。

白岐玉用餘光瞥了一眼窗前,人影還在。

他終於能開口說話了。

他柔下聲音:“求求您,可以嗎?”

“如果一開始你就這樣,”祂的嗓音聽不出情緒,“我便始終是溫柔的……你希望的模樣。”

“您現在也是溫柔的,”白岐玉輕輕的說,“昨天晚上,您也沒有弄痛我。您知道,我……我是配合了的。”

親口提及無邊恥辱的、將他釘入深淵鮮血淋漓的遭遇,他幾乎要窒息,心撕裂般的痛。

像被趴光了衣服,丟在人來人往的主幹道上,任陌生人、熟人唾罵嘲諷。

那些聲音嗡嗡呀呀的,每個都在訴說他的骯臟、汙穢。

可他知道,這句話,是他最大的底牌。

強迫才獲得交配權的雄獸,最渴望看到的,就是被征服的雌獸的順從與馴服。

他孤註一擲的賭,奏效了。

“可以,”祂說,“但賭輸後,你不要再拒絕我的要求。”

“還有我周圍的人……懇求您放過他們。我並不喜歡他們任意一個。”

連帶的條件對祂來說本就是無關緊要的,祂沒有猶豫便同意了。

黑暗如潮水般來,又如潮水般退散。

房間恢覆了燈明幾亮,線香細細的煙霧重新縹緲起來,墻上的時鐘重新走動。

其實秦觀河的離去只有幾分鐘。

他打了一個電話,與警局的香客溝通完,便快步歸來,一推門,看到的就是這幅光景:

白岐玉像罹患重難,面色慘白如紙,冷汗與淚水交織一片,蜷縮在床上,像破碎的一只小碟。

這樣淒慘可憐的模樣,理應讓人產生憐憫的情緒,可不知為何,視線一接觸到白岐玉泛紅的眼角、顫抖的眼睫,還有擡起眼皮投來痛苦的漆黑眸子,秦觀河腦中便升起了異樣的、無法言說的汙穢欲望。

他真美啊……

水中人靜靜趴伏在水面與灘塗的交界處,白皙到刺眼的皮膚與妖冶昳麗的容顏……無處不在誘人犯罪。

……

修行之人不該產生汙穢思想讓秦觀河一瞬就意識到自己障住了,默念十幾遍上方語法決,才清醒過來。

想到剛才的失態,他便不與白岐玉對視。

白岐玉細弱的說:“得到答案了?”

“確實沒有警力派去老國土局宿舍。”秦觀河偏著頭坐下來,“而且,案子正在轉交。”

“怎麽說?”

“鑒定給出報告,認為兩具屍體的DNA並非三樓東戶的租客,而是一年前失蹤的兩個外地游客。”

秦觀河深吸一口氣:“更詳細的涉及保密……不過總的來說,三樓東戶的人按照失蹤處理了,明天就能看到各媒體的尋人啟事了。”

說著,他像是坐不住般,朝飲水機走去,給白岐玉接了熱水,又加了蜂蜜,偏著頭遞給他。

“這樣啊……”

沒有因為他造成死亡,是好事。

白岐玉腦子裏想著事情,沒註意到秦觀河的異常。

他慢慢抿了幾口蜂蜜水:“你去找羅太奶吧,我想,她那些……突如其來的事情,應該差不多了。”

秦觀河一楞:“怎麽說?”

“去吧,”白岐玉不再解釋,像易碎的工藝品一樣閉上眼睛,“這兩天,要麻煩您們了。”

五分鐘後,秦觀河在羅太奶的主祭室得到了答案。

像蝗蟲般突然從全國各地湧來的自稱“覆發”的香客們,又一一自稱“感覺好多了”,癥狀肉眼可見的輕微下來。

即使有香客和家屬不放心,要多待幾天觀察,也已經輕微到學徒接手的地步。

而且,無論起初癥狀嚴重或細微,無一有生命危險。這其實非常離奇,因為有些人發現的較晚,已經在ICU被醫生下了死亡通知書了。

事到如今,誰都能看出,這是一個挑釁。

祂在借患者之口,展示祂的能力、傲慢,甚至“仁慈”。

燭光搖曳下,羅太奶斂目正襟危坐於香案後,神色不明。

秦觀河、厲溪鳴,堂口的十幾個弟馬侍奉一旁,均面色陰沈如水。

許久,秦觀河長長倒吐一口冷氣:“或許……我們真的惹上了不該動的東西。太奶,我們……”

羅太奶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她緩緩睜開眼睛,蒼老眼眸卻清澈如稚子,倒映著星點躍動的火光。

“一年前,不,一年半前,我在無相方丈處修行時,他便勸我停手。第二夜,寶泉寺崩塌,供奉的三尊佛像裂成千塊,我便知道,靖德市來了個大家夥。”

“一年前……”秦觀河驚呼,“您說的,道口市中心立交橋那一次?”

羅太奶滄桑的眸子流露出短暫的悲慟:“是。這也是自那之後,我一直在追尋‘公路’類案件的原因。活到這我個年紀,最害怕的,你知道是什麽嗎?”

“弟子不知。”

“我向來不怕無能為力。人的力量終歸有限,生命中不可作為之事十之八九。怕的是明明可以,卻沒有去做。”

“對於你們這屆弟子的資質,我是無話可說的。但是……老身想死嗎?不想。可不想死,和怕死,是兩回事。”

“不要再說了,走吧,去找姓白的小兒。”

羅太奶伸出一只手,秦觀河感觸頗深的將老人扶起到一旁輪椅上,如果有人在這,一定會驚異萬分:羅太奶竟是下半身癱瘓的!

但輪椅聲平穩的滑過長廊,滑過百子巖畫圖的禮堂,到了白岐玉下榻的居室外,羅太奶又顫顫巍巍的下了輪椅。

“靖宗爺……”她的喃喃微不可察,“靖宗爺啊……命中的五弊三缺,老身所犯的,究竟是哪位啊……”

有暗風湧過線香裊裊的白煙,似乎在回應呼喚。

她推開門,仿佛一只籠子被打破,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海腥味潰散,新鮮空氣湧入。

白岐玉心有感應的擡頭,正對上羅太奶的覆雜的神情。

那雙慈和的眼中,盤桓著微不可察的悲哀,白岐玉看不懂。

他輕聲朝太奶問好,開門見山。

“青島……的照片,已經拿到了。”

三人移步主祭堂,在端坐上空的數十神像中,白岐玉打開了手提電腦。

在點開第一張圖片的那一刻,所有靈感達到一個闕值點的人,均不約而同的感覺到了什麽。

是什麽龐然大物、亙古存在的汙穢所掠過時,經過再久時期,也無法消散的磅礴惡意。

而在這一刻,心中存在感極強的“汙穢感”,讓所有人都清楚的意識到,他們無法再回頭了。

因為,但凡與這片汙穢稍微有牽扯的生物,都已經被標記了。

手提電腦中儲存的照片,一共七十一張。

三十九張地下水道,六張人像,以及二十六張防空洞。

拍攝環境是地下,無自然光,光源只有可憐兮兮的頭燈、閃光燈,還有手電筒,導致每張照片不是過度曝光,就是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環境漆黑模糊。

那些若有若無的老式建築,偶爾清晰過曝的舊景,將觀看者的時間,一下拉回了百年前德占時期的硝煙中。

——

白岐玉沒有誇張,在地下水道探險的四天四晚,他們確實走了很遠。

從偶爾出現的地標來看,他們至少徒步了一百公裏。

這是個駭人的數字,要知道,人步行的時速差不多是五公裏,八十公裏意味著就算一刻不停地走,一來一回也要走四十個小時。

又是地貌不明的全黑環境,花費的時間要更久。

白岐玉也有些意外:“我不知道……竟然有這麽遠麽?我們只是直直的朝前走,逢死路後退進左。”

“真的,雖然是副隊長,叫楊嶼森的那個提議者找到的這個地方,但他也沒有地圖。”

他回憶道:“一路上波折很多,我們的老隊友老劉,徒步爬了半壁珠穆朗瑪峰的那種老經驗者,進去不到半小時就不小心摔斷了腳踝。”

“我們都嚇壞了,讓隊裏的新人女生送他出去。雖然出去後,我們和他們聯系上,才知道只是脫臼,當時我們也嚇得不輕。”

“我記得清楚,老劉半個小腿全是血和泥,觸目驚心……他又是很那種很迷信的人,翻來覆去的說‘一段旅程開局就遇難一定不是好兆頭’,無論我們怎麽勸都要離開。”

“那個新人女生叫芝芝還是什麽的,膽子也很小,他一鬧也嚇跑了。”

白岐玉苦笑著搖頭:“當時,我真該聽他的。”

羅太奶打斷他的回憶:“這兩個人,現在還能聯系上嗎?”

白岐玉一楞:“我工作後,就很少在群裏冒泡了。稍等,我看一下。”

他拿起手提電腦,登上了□□,點進了群裏。

或許是大部分驢友都離開象牙塔,步入了社會,群裏靜悄悄的。

上一條消息已經是半年前了。

恰恰來自老劉:“謝謝大家捧場我和芝芝的婚禮!有空再聚在一起喝酒啊!”

往上翻,是一些祝賀的吉祥話,原來,老劉和當初陪他出去的女生結婚了。

“他們應該都活著。”白岐玉點進老劉的空間,由於不是好友,只能看到個性簽名,寫著“母女平安,喜得千金於9月15日”,“正好這個月孩子也出生了。”

羅太奶“嗯”了一聲,示意他繼續放照片。

但地下水道的照片中沒顯示太多可疑的。

畢竟,再老古董的歷史景點裏,地下水道也只是一群管道而已,真正促使探險隊進去的,是楊嶼森那個“故事”。

羅太奶隨手拋了一把生米在香案上,蹙眉道:“詳細講講你的全部旅途。”

“前半截,所有人都興致很高,一路上走走聊聊的,他們幾個單身漢還搞了恐怖故事會嚇唬女孩子們。當時我也參加了。”

“規則是這樣的,每個人輪流講鬼故事,要一百字以內的小故事,誰講的不嚇人就要扛最重的帳篷。”

“第一個講的是艾春生,我們隊的采購,資金都歸他管。他也是青島本地人,不過祖上是西北的,據說先祖還做過成吉思汗副官的助理。他很熱衷西北薩滿的傳說,講的自然也是這一方面的。”

“我記得……是個魂與靈、附體轉生的故事。一點兒也不恐怖。大帳篷包就落到他身上去了。”

“按照什麽順序講的?”秦觀河突然問道,“前進順序,還是?”

“姓名首字母。我姓白麽,我就是第二個講的。”

“我以艾春生為前車之鑒,講了伊藤潤二很出名的那個漫畫,《富江》的性轉版……就是一個男的怎麽殺都殺不死,還分裂成幾百上千個的故事,嚇到了幾個女生。”

“總之,恐怖故事會持續時間不長,也就講了四五個人,老劉就摔斷了腳踝。”

“楊嶼森其實也挺迷信。他從一開始就反對我們這樣鬧騰。說聽故事的不止是人,也有不幹凈的東西,在人氣不足的地方不要講這個,他們會信的。”

“他是老青島人麽,家裏全信基督教,一直在說什麽罪孽、什麽贖罪的,聽的人很煩。再加上發生了老劉的事,自然沒人有心情講了。”

“到了下午,手機突然沒信號了。不知道是走的太深,還是進入了信號屏蔽區。”

“這還挺嚇人的,2021年了,沒信號意味著什麽?極度偏遠、危險,設立不了信息站的地方。”

“有一些人很害怕,要折返,但受到了大部分人的反對。”

“隊長叫管豹,身高馬大的軍哥兒,為人處事很有魄力。他說‘既然來了不就是探險的嗎,軟蛋直接退隊算了’。他說的沒錯。我也屬於不想回去的那一隊。”

“單是‘無信號區’就已經夠刺激了——安逸生活呆的還不夠久麽,信息發達的年代能遇到無信號區的機遇屈指可數。”

說到這,白岐玉苦笑一聲:“現在想來,我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可惜,我們一直走到了晚上十點,路的前方仍是深不見底、一成不變的漆黑。”

“德國工藝麽,將近三米的挑高,可以直著身子走。可再怎麽說也不是寬敞的大馬路,很憋屈。”

“頭頂上的管道們不時發出悠長空靈的怪聲,或湍急或零散的水聲……口鼻間充盈著潮悶的黴味兒,是那種常年不見太陽、也不流通的死水的味兒。聞久了讓人頭腦發脹。”

“即使我們誰都沒有封閉恐懼癥,但在全黑的不見天日的環境呆久了,心態也不由自主的變壞起來。”

“到了第二天,情況變得更糟了:儲存食物的袋子破了。”

“破損的地方是一片參差不齊的咬痕,我們推測可能是老鼠或者差不多體型的生物咬破的。”

“我印象極深,一覺醒來,睡袋周圍那些速食米飯、面包,亂糟糟的散了一地,像發生過搶劫案。”

“嚇人之餘又覺得毛骨悚然,因為睡覺的時候,誰都沒聽見是什麽東西或者什麽時候搞得破壞。”

“不過,當時我們沒分太多心思在‘追責’上,更重要的是解決食物不夠的問題。”

秦觀河不解:“怎麽會食物不夠?你們不是經驗豐富的老探險隊麽?”

白岐玉解釋到:“我們出發前,都沒預料到會在地下待四天四夜之久。行程最初暫定是兩天。不會消耗很多食物。”

“壓縮餅幹那麽難吃,我們就都沒節約這部分的體力和空間,帶的面包、速食米飯、巧克力餅幹兒之類。壓縮餅幹反而沒帶。”

“大部分食物不能吃了,又亂又臟,女生們紛紛覺得受不了。畢竟之前的大多數城市探險都算是小打小鬧,一天一夜就能來回,住幹凈帳篷吃幹凈食物,也不下水不下泥的。”

“所幸,隊長管豹比較有先見之明,扛了很多壓縮餅幹,夠所有人吃三四天的,穩住的了大家繼續向前走的軍心。”

“第二天中午,我們遇到了很難理解的事兒……”

像是回憶起難以形容的事兒,白岐玉頓了很久,輕輕比劃起來:“一個……很矮的、被鐵欄攔住的門上,有核輻射的標志。”

秦觀河眸光一閃:“核輻射?在地下水道?”

“這也是我們不理解的地方。”

白岐玉搖頭:“鐵柵欄銹的很厲害,輕輕一碰窸窸窣窣的銹粉,蹭在衣服上紅褐色一片。”

“那個門應該是施工還是緊急出口之類,鎖著,進不去。”

“門上那個標志……是很老式的,油漆塗料畫的,不是現代常見的鐵皮印刷品。不止是三片葉子的核輻射,還有更滲人的生化標志。”

“我們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腦子裏一下想到什麽切爾諾貝利三勇士,什麽融化的消防員之類……膽小的跳的老遠。”

“而且,頭頂上那一片的管道也有些古怪,不再是一長串寬管道並排直行了,而是那種腰粗的小管道,從四面八方參差不齊的匯合起來。”

“我們十六個人裏沒有學建築的,誰也看不明白這個結構意義何在……那些小管道又多又雜,密密麻麻的像蜘蛛網,還是蛛網最中心的那種。”

“但一路走來,眼裏景色除了管道還是管道,也品出來一些味兒了:這些橫七豎八的、像上空窺探城市交通網一樣四通八達的小管道,或許真的別有用處。”

“不過,管豹是真男人,他讓我們離遠點兒,自己拿小手電筒觀察了很久,說沒事兒。”

“我和楊嶼森玩的比較好,私下裏覺得他在騙我們。他肯定看出了門道兒,害怕我們知道真相後會吵著回去,才不說的。”

“管豹當過兵麽,據說牛的很,要不是有舊傷至少得混個校官當了。他人高馬大的,很黑很壯,雖然人帥,但總有股不好相處的感覺,我一看見他就發怵,也沒敢細問。”

“我們快步離開了那個輻射門,然後更難以理解的事情發生了:我們遇到了一個人,準確的來說,算是半個野人。”

“我們起初以為,他和我們一樣,也是來探險的。獨狼麽,原先也遇過,不過大多數都是被森林警察在屍體狀態時被發現。”

“但仔細一看就覺得不對勁了:那人怎麽也不打個手電筒的呢?”

“艾春生說他是流浪漢。城市探險時遇到流浪漢不算太稀奇,遇不到才稀奇。”

“吃人的社會麽,人總歸是動物,想生活在哪裏別人也是管不著的。”

“但難以理解的是,我們之前去的都是爛尾樓啊、廢棄工廠啊,甚至景區野山之類的地方。那裏起碼還有手機信號,能和外界接觸的……在這片漆黑的、無光無聲的地下水道裏遇到流浪漢,還沒裝備,就難以理解的很了。”

“管豹哥提起手電筒照他,那個人影就一動不動的靠在墻根,像坐著,也像半癱在地上。大家都猜是不是被人拋屍在這,或者餓死了。”

“說真的,誰看到他的模樣,都會覺得那已經是個死人了……他……他斷沒有可能活著的。”

“那些蒼蠅啊、小飛蟲啊,烏壓壓的嘈雜翻飛的籠罩著他,整個人像是蒼蠅構成的。惡心的很。但是,他偏偏活著……胸膛很微弱的起伏著。”

“我們再仔細一看,又被惡心的夠嗆:我們以為是趴著不動的蒼蠅堆的烏壓壓的一堆,其實是他瘋長的頭發、胡須,還有臉上的毛。又臟又厚,根本找不到臉。”

“現在想起來……我們好像誰都沒有真正看到過他的臉,他真的有臉嗎……?”

“當時,大家都陷入了莫名的恐懼。於是,管豹、還有管豹發小,另一個壯漢,我們都喊他威哥的人、我,我們三個去查看怎麽回事兒。”

“我們一靠近,那人突然直楞楞就跳起來了,烏壓壓的影子猛地撲過來,嚇了所有人一跳。”

“常年城市探險的人,一般都帶了武器在身上。管豹反應極快,掏出折疊棍就打過去。那人猝不及防接了他兩招,然後就有來有往的過起招來了。”

“別說,一副死人模樣的,身手還挺好。他處處下死手,管豹卻有顧忌,一時還打不過,是威哥和楊嶼森撲上去才把人摁住的。”

“楊嶼森推測這人是逃犯,而且犯得事兒還不小,不然能跑到這兒躲著?”

“但我們也怕萬一不是逃犯,把人傷著了出去會告我們。女生們趕緊掏了帳篷繩子,先把人綁了,我們才敢和他聊。”

“但是……那人真的太奇怪了,”白岐玉不由自主的搖頭,“太奇怪了。”

聊的這麽細,他難以避免的再臨這段塵封的回憶,從頭到尾的重走地下水道。

有好幾個瞬間,他都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個漆黑、潮悶、密閉的讓人窒息的四天四晚。

頭頂是老舊而龐雜,不知延伸到何處的管道,裏面正回響著悠長空靈的怪聲。

那是四天四夜的寂靜旅途中,唯一的環境音,此刻,再臨於耳畔的幻聽中——

嗚——嗚——

像有什麽東西在百裏之外的地下,再次呼喚他歸去。

“太奇怪了,”他喃喃著,仿佛詞匯系統只剩下了這個詞,也只有這個詞能描繪跨越一年仍歷歷在目的震撼與恐懼,“太奇怪了……”

秦觀河忍不住出聲詢問:“怎麽個奇怪法?”

聞言,白岐玉像一個被驚擾的魂靈,整個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然後誇張的朝後反折了一下,像有什麽東西要破土而出似的。

他這種姿勢,能讓秦觀河和羅太奶清楚地看到,他的前脖頸,也被微弱反光的鱗片覆蓋了。

而那張白皙的臉上,是一種陌生的,讓人很不舒服的眥目咧嘴的神情,

“因為……他絕對絕對沒可能活著的。絕對……”

秦觀河和羅太奶對視一眼,後者微微頷首,二人找了個借口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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